闲云|昭昭云端月

突然好想写他们历尽千帆后的岁月静好

故事的结尾




儋州初夏的夜晚是凉的,下午刚下过雨,天上星星月亮被浸润得出不来,很黑。空气依旧潮得发闷,大有再大雨一场的势头。


言冰云睡不着,起身披了件薄衣坐在床边。床上的被褥在辗转多次后被弄得有些乱了,唯有在外侧的枕头依旧平整潮凉。窗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远山传来几记闷雷,留开的窗户开得大,雨丝从窗外蹑足而来,天际银蛇的光不期而至。户外夜里的黑忽而因着雷雨变得更为森然。


言冰云想到什么,从范闲做的柜子里翻出火折子点了灯。窗外的风雨渐大,雨水从开着的窗冲泄而入,几乎要吹灭刚起的暖光。言冰云背过身挡风,小心翼翼给那灯火盖上玻璃罩,跳跃的烛火这才平静下来。思忖了片刻,端起暖灯,把它挂到了窗前的位置。火光点亮一小片橘黄,院中池水涨起来了,言冰云垂头轻叹了口气,心绪却像被潮湿的空气浸透了沉下去。


言冰云坐在桌前直看着那烛火,灯花落了好些瓣,人却仍旧未见回来。外面的雷火点得夜深天明,他站起来又往那窗台走了几步,借着偶尔的金光看向院外的小径,可目光所能及的地方皆是空寂。雨像银针似的从窗口穿入扎到轻薄的衣衫很快晕湿了一片。若是平日范闲见了定要絮絮念几句把他捞起来藏到被子里。可最知冷暖的人如今耍了性子也不知道跑去哪了。说着不要管了不要管了,就真的不管了?言冰云想着心下一酸,眼睛就润出水来。


心下一横关了窗,连照明的灯火也撤了下来,可终究不舍那人回家时入眼一片寂然。又把火放到了离窗最近的地方,自己也泄了气似的坐下来,身上被雨水打湿的地方像贴上了一层薄冰,寒凉入骨。言冰云抱着手臂抚了几下发寒的肢体,感慨这噬苦随主的身子真是过不得一天好日子。


自打在北齐时被抓入狱,九死一生被范闲救出,这身子便在那时落下了不少毛病。后又历经庆国换代,朝堂动荡灾情四起,当时在京都为官为守一方百姓倒也顾不上什么身体,对这身子确是多有愧待。如今庆国寻得明主,百废待兴一片向好之势。可那边形势刚好起来,安闲了几日,这边却病来如山倒,短短月余言冰云便被这病痛磨得昏死过几次。


范闲班师不久,平复时局重振朝纲本就日不暇给,何况他要做之事是劈天地之鸿蒙,革历代之陋弊,开朝明宗开民心启民智。范闲注定要成为明君名留千古,他自然不能成为他这清秋万代宏伟基业的绊脚石。那些缠病的时日若非必要他都是要避着范闲走的,他自知在范闲心中的位置,那人洒脱惯了,他万不敢拿这万世与自己对赌一真心。


开朝百废待兴,即便他已辞去监察院院长一职,就算身处低位手头的事也足以案牍劳形,最后仍是抵不住积劳成疾,气息奄奄倒在了最不愿让其知晓实情的人面前。挣扎醒来时见范闲少有地在殿内大发了雷霆,朝匍匐在地上的御医捏碎了手中正握着的杯。这自然不是那些太医的错,治不好的顽疾只能怪病人一向只疏忽自己。言冰云知道范闲这发了狠的举措并非在怪罪旁人,他定是在深深自责没有护好自己。


醒来的人只敢微微睁眼看一眼那依旧握着碎瓷的手,被划破的地方血液一股一股往下落,那血像化成了钢针从言冰云的眼睛直扎到他的心底。内心酸一阵疼一阵,可他不能睁眼,他害怕面对范闲。那人在四处征战时言冰云为求得他安心曾向他承了诺好好会照看好他在京都的家人,那段时日言冰云自觉为臣为夫都算得尽职尽责,不过透支了些身体一切都是值得。他甚至庆幸即便自己这样糟蹋,这身体因着多少还有些练功地底子在,没有在范闲回来前油尽灯枯,死有所憾。幸得他还是拖到了范闲凯旋而归,得见他在万人夹道的欢庆中朝他提枪策马返来。



言冰云此生所求不多,见范闲平安归来奏凯称帝,百姓安居乐业,也算不负此生,死而无憾。可范闲不许。他铁了心要把已半只脚踏入了阎王殿的言冰云抢回来,甚至不惜弃了这得来不易的帝座,弃了对叶轻眉意志的传承,弃了对万万民的承诺,只为一人。这是言冰云不许的。


于是他们罕见地闹了一场。范闲为治好言冰云的病翻遍古籍医书,请四方大家会诊,甚至动手研发新的治疗器具。范闲的精力虽偏于给言冰云寻找药方,毕竟人尚在京都,在王启年、高达等人的协助下新的朝廷也算运行得井然有序。言冰云便由着他来,多苦的药一声不吭喝下,稀奇的器械也由得他在自己的身上试个遍。

有范闲在身边言冰云是开心的,这陪伴和喝了一大碗苦药被范闲喂的那颗蜜饯一样甜。范闲在的每天言冰云的心底都在滋滋冒着糖,这是他隐秘的欢愉。


可命数这种东西并不是尽心竭力便能改得的,范闲努力数月言冰云的病况依旧未见减轻。自己缠绵病榻,范闲也是日渐憔悴,言冰云心疼,想劝他弃了罢,听由天命。可不知是谁觐见献了个到南地去或有好转的方子。上疏说小言大人此是邪气蚀了骨,惧寒。京都偏北病身难调,故而此病况不减。南端小岛温热适宜调养生息,岛上有名药雨参,生鲜时熬煮有奇效。这对小言大人的身体将大有裨益。


言冰云读罢,心笑范闲方登主位,朝中势力暗潮涌动,如今上疏要新君远离朝堂深赴小岛,此举不论此心何在都不得不让人有所疑。可范闲却当了真,言冰云知道他不会想不到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他一颗真心全付了言冰云这个人。

倒在床上时,言冰云甚至都没有力气再辩驳,阖上眼帘时最后见的是范闲有如鹰隼的眼神。言冰云长叹了口气。


忘了这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性子。



言冰云便这样被拐到了南岛。院子的位置是范闲选的,在郊外的叠翠间,即远离门市喧嚣又不致车马不行。为不扰言冰云调养清静,那人甚至把暗卫的保护圈布局半里外。

上疏的人说此处有一味山药名为雨人参对病魇久缠的人有奇效,范闲便派了人手四处去打听,后得知这药生长之地极苛刻,在深山老林腐木之下,涧流雾霭充盈之处,得之要乘新入药方有效。为尽早找到那药,范闲便每日在雾气尚浓时去寻,寻得回来就熬煮好等言冰云醒来喂他喝上。


言冰云见不得范闲为了他要糟践自己荒废政务,常要耍性子去闹,让他速赶回京去处理正事。一回两回范闲便哄着过去了,之后再闹那人也下了狠心往药里掺了曼陀罗。





如此方式自是言冰云不可接受的,今早醒来时他便也发了狠的把范闲要喂来的药打翻了,黑苦的药泼了一地,浓重的草药味散在空气里。


两人对峙似的相望,范闲自知有错在先,颇不自在地先挪了眼。


“厨房还有。我再去盛一碗。”起身要走时被卧床的人扯了衣袖,回头只见那双向来澄澈的眼睛攀上红丝,眼底有微光在闪动,许是气极了情绪波动得厉害,以至于开口时声音带着颤,“我不会喝的。从今时起,你若一日不回京都我便一天不喝药不吃食。你若再敢迷晕我私下治疗,便别怪我,别怪我......以死相逼。”


范闲从未见过这样的言冰云,只见他紧咬着下牙手握成拳,眼睛死死盯着自己,一副警觉又视死如归的态势。从北齐的初遇开始范闲所认识的言冰云便是公子如玉的模样,是言冰云太纵着他,即便再为难也不会在自己面前展露。想来真是享尽了他的温润柔情,忘了他镌刻于骨的刚烈与气节。言冰云如今必定是被他逼到了绝处才如此姿态,原来殚精竭力所做也不过一厢情愿的自我感动。


范闲握了握拳又松开,望着言冰云想说什么,却又默默咽下。两人一站一卧相对静默了许久,窗外的天沉下来,浓墨色的云滚滚而至,远山响起初夏的惊雷。


范闲凝视着言冰云良久,叹了口气才开口道:“你可以是世家千人的言小公子,可以是万万民前的小言大人,你甚至不惧成为范言氏。可你唯独不做你自己。”说着走到言冰云跟前,抚上他眉间的蹙起,“我从来以你为先。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会如你所愿。”说完便再没看言冰云,自顾收拾起言冰云打碎的残瓷,大步一跨出了门。


言冰云自然是懂范闲的意思,他是终于要放弃了回到正轨去。这是一直的期许,本该高兴才是,可言冰云不懂为何心脏却像被刀绞似的疼。温热的液体在下眼睑迅速堆积起来,眨眨眼睛的功夫,泪水竟不争气地大滴大滴簌簌滚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本还叮啷作响的厨房也消停,许久没了动静。言冰云闷在房内心中有些隐隐不安,以往争吵时从来都是范闲第一时间厚着脸来求和,那人从来不会隔着这么长的时间没有丝毫动静。

其实在惯来喜笑颜开的人敛了所有神色,面无表情说下那些话时言冰云便有些乱了。范闲只会对与自己无关的事无动于衷。自己也终于成了与他无关的人。

本以为是可以承受的。可他是用被子下的手掐了大腿才忍过去的。如今确是有些悔了。思绪纠缠了一番,想着或许可以去看看他。才想这手已经把掀了被子,踏地起身时,却听院门吱呀开合,又一会门外传来马蹄声急。


言冰云忽觉气血翻涌,盖天弥地的眩晕感朝他袭来,一时站立不稳又跌落床中。窗外惊雷不绝,银蛇乱舞,远处黑云大有压山之势。言冰云从不觉这深山雷雨竟如此可怖。急忙裹着被子躲到床角。以前总有范闲环抱着,这身子骨竟被细养得经不起半点风雨。




这风雨起了偃,偃了起,几番往复后这天从日升到了夜半。言冰云等得有些焦躁了,站起身在屋内踱了几步。言冰云自是知道即便范闲要回也不会现在就丢下自己,只是之前他说的话实在伤人,那人闹了脾气也不知这大雨的天会去哪。


抵不住内心躁郁,言冰云终还是开了门出去找人。行至回廊时看见厨房荧荧透着光,言冰云快步走去,推开门毫无意外是空无一人,只有透出暖光的炭火上,沸腾的草药汤还在药壶内啪嗒作响。门边一角有范闲采摘回来的药草,堆得已有半人高。旁边随手扔了几块碎瓷片,言冰云知道那是他早上打碎的那个碗。可白色的瓷片其上却附着的一滩深黑,十分扎眼。言冰云心下一紧急忙蹲下去辨,果然是血。


何至于斯?言冰云拾起沾了血得瓷片,手抖得几乎握抓不稳。他甚至能想见范闲从屋内出来便呆立此处,茫然又无措地看向这半屋的药草,满腔的真心就如这药从言冰云以己为胁迫开始这一切便像被弃之如敝履。没敢示给言冰云看的愤怒一定在这里做了宣泄,他必是握紧了拳,任由瓷片刺透皮肤划破血肉,任由肉体的疼痛去掩盖内心的酸涩。


一股股潮热直往下淌,伸手一触,自己不知何时已与范闲同了心,泪水早已湿了衣襟。言冰云认为摒弃了自己是还给范闲一个可为的天地,他现下才知这是在抽走他一整个宙宇。


言冰云蓦地起身向外跑去,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再松手。总有两全的法子,会有的。言冰云心想着在这风雨如晦的夜里一路磕磕绊绊摸索着寻找范闲。只是他如今的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胸腔的剧痛和周身的疲惫迫使他不得不停下,雨水从头到脚把他浸泡了一遍,凉风一吹,连指尖都要冷得颤起来。可他却从未有过像此刻那般清醒又清晰地意识到原来自己远比想象的要更舍不得范闲。不舍他苦,不舍他疼。


疼痛让言冰云蹲在地上蜷缩起来,又忍不住自嘲原是出来寻人自己却先不争气地倒下了。不久言冰云忽觉头上被雨水源源不断砸入的重感没了。一抬头就见范闲站在身后,正为他撑着伞。范闲不知是去了哪,一身黄土,手里还提着几棵青株,言冰云知道那是为他调养用的雨人参。言冰云看见他手心处露出的一小片被泡得发白的伤口,心下一阵钝痛,下意识想要伸手抚,却想起自己有错在先,又悻悻收回了手。


谁都没有先开口。言冰云察觉到范闲方才很快地扫视了自己一眼,脸色肉眼可见的由最初的惊诧到阴沉下来,冷得都快要把周身的潮气都结成冰凝。言冰云清楚范闲这是在气他又在糟践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的身子。


言冰云蹲在地上垂着眼,雨水分成几股从他的脸上往下流,眼底晶莹闪着微光。一副委屈巴巴做了错事认罚的模样。言冰云不自在地摸摸自己的脖颈,仿佛范闲的审判大刀将从这里落。良久言冰云才先开口,撇撇嘴,瓮声瓮气地解释道:“因为......在家中等了你许久嘛。”


尾音像带着小勾子,能把人酥到骨子里。范闲一时间只觉得胸膛涌出汩汩暖意,差点忍不住要冲过去把人抱住,可又在言冰云茫然望过来时收起了眼底的深切。范闲不再看他,只说了句走吧抬脚便要离开。


还未走出半步却发现下衣摆被小心扯了扯,回头看见言冰云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手里牵着范闲的衣物,嘟着嘴微微仰起头望向他,眼底闪动的光越积越多,仿佛下一刻就要鼓成一包啪嗒掉落。言冰云眨眨眼睛,歪着头细声细气对他道:“......脚麻了。”


真是小狐狸。范闲手握拳强忍着内心被撩拨起的波澜转头不再去看他。本以为坚定了下来,却在下一秒衣物被再次轻轻扯动时瞬间破了功。一向镇静自若运筹帷幄的人在言冰云面前从来没有胜算,何况这还是在撒娇的言冰云。范闲任命似的深叹了口气。走到言冰云面前,把伞给人递过去,俯下身手臂从膝弯穿过,一个托举便把人抱了起来。言冰云一时有些茫然,等到脚离地面时才回过神要去勾紧范闲的脖颈。


周围雨小了许多,惊雷也游离至天外,三两稀星在这渐次明朗的雨夜开始冒头。言冰云缩进范闲颈窝里,定是寻那雨人参时在这雨夜里泡得久了,言冰云触到范闲那片裸露的肌肤时总觉着比平时少了些温热,下意识地他伸出温润的舌去舔要为那处增添些热度。


那光洁的皮肤瞬时一阵战栗。范闲压着火拍了拍在恶作剧那人的屁股,沉声道:“别闹。”


被拍醒的人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何种傻事,红着耳尖把脸埋得更入了。好一会才把头抬起来靠在范闲的肩膀上,想起今早自己显然过分的话语,想了想,下定决心似的贴到范闲的脸侧亲了亲他的唇角,然后又抬头求原谅似的一脸诚挚地看着范闲。


范闲从来拿他没有办法,即便颇有些无奈但还是依着那人的期待亲昵地蹭着他的额头。但为了显示自己被伤到的心,末了还是佯装恶狠狠说:“再那样我就真的不管你了。”


言冰云听罢要笑弯了眉眼,曾经的小范大人如今的开朝明君向来注重一诺千金,但到了他这儿一句狠话都要被润得柔上三折。他自然不会点破,得了便宜便好好把头蹭入人肩窝,卖乖似的蹭蹭。然后顺着人的话接上乖巧回应,“不会了。那你不许再走了。”


范闲自是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只是长叹了口气,亲亲言冰云额上的水渍,尔后十分认真地说道:“我说了我从来以你为先。不论小言公子是要我归隐山林还是要我为国为民,我都奉若圭臬甘之如饴。”话语忽然停下,范闲的脸上显现些悲伤的神色,又抬头错开言冰云的眼睛,仿若在隐忍着什么,再开口时连声音都低落下来,他说:“我怕你痛,怕你苦,更怕自己才是你苦痛的源头。”


言冰云心底一阵惊愕,抬眼看见那不与自己对视的眼里浸润着明溪与清辉,他清楚如自己再不说些什么他下一刻就要溶入这苍茫夜色再不见踪迹。忽觉胸口有隐秘的痛,像鼓起的帆,每个角落都被大风填充得那样饱满。言冰云下了力气抱范闲楼得更紧,怕他跑了,怕他散了。怕他感触不到,又捧着范闲的脸,使他看向自己,继而紧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回应道:“不苦。有你在的时候从来不苦。被你纵得我连走会路都气息不稳了,那还受得那些苦.......范闲,我以后都再不想苦了不想疼了,你别走......你看,我是不是很贪心,得了你给的朝夕,又妄图百年。”


那双眼睛一下有了光彩,连手上的环抱都使了劲收紧。范闲停了脚步,俯下头,吻了吻爱人的唇瓣,贴着他的额头亲昵道:“是少了,太少了。我要给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就算你烦了也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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