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余庆 一

大东山事件之后

闲云未捅破窗户纸

  

京都城郊地势多平,唯有向东处隆起连绵山脉,山脚淌着一条不大不小冬枯的河,站在东山主峰上远眺能见繁华京都。若是秋时,这里入目便是一整山的红叶灼灼,但此时已初冬,红叶都埋了土,只余光秃秃的树枝摇曳于寒风。

  

  今年隆冬比往时要来得早,山下残叶铺地,满山扑面而来尽是萧瑟之气。言冰云手握香炉,在随身小童的搀扶下沿山路拾级而上,到高处时见到散落白雪颇为惊讶,便询问起身边的小童。

  

“京都城昨晚是下了雪?”

  

“凌晨时下了些,不过很小,大路上的太阳出来便消融了。”行五的小童回道。

  

京都城偏南,极少有下雪的时候,且此时入冬刚不久,即便下雪也不该是这种时候。这残雪此时存在算不得一个好预兆。言冰云蹙眉躬身捻了一小撮冰,眺望更高处的浮白颇有忧思。想转身让小童把这不似寻常的地方记录下来或可上报,思起什么又忖度了一番最后还是垂手作罢,搭着小童的手又继续往上。

  

随了许多年的小厮心思缜密,看着眉间又起愁的公子定是又为这庆国忧虑,只是来时老爷嘱咐莫要让公子过多烦扰。如今这目的地还没去到就忧愁上了可不是好事,小童看了眼自家公子起趣道,“这京都啊就是太冷,等到了江南到处都是水灵灵的,心情都不一样。”

  

  自从南庆换了国主,在前朝官高禄厚的言冰云颇受排挤,虽然也有人依着权势力排众议为他在新朝保驾护航,可横亘在人心中的肉刺却不容易拔除。每日坐在鉴察院享着虚职,这对想来一心为民的言冰云多有不适,重疾之下又新添忧虑,言若海每每见到都要叹说几句,为治言冰云的病,他更是年前便辞了官职想把人带去暖润的江南养治。

  

  言冰云知道小童有想要分他思绪的意思,可这每遇异常状况都要为庆国提上一口气的毛病是即便有意去忽略了也去除不掉的本能。不想拂了这好意,便点点头算作了回应。两人又继续走了一段,一个岔路口向西南那处百余步外是一处宽大的平地,上面有乳白色花岩建的一座颇为壮阔显赫的坟冢,遥对着京都城,是守护也是对峙。

  

  

  言冰云朝那处看了一会,和小童说了几句什么便把人留在原处,独个提着新果香纸便向那坟茔走去。

  

  小童看着重疾长行下脚上都要飘起来的步伐不禁揪心,可他也确是寻不到理由再上前扶着,虽不懂朝局,可坟中的人言府上下都是作恩人来敬的,小公子尤甚,这位是恩师也是心结。

  

  

  越往上接近那坟茔,脚下的步子便不自觉放轻,高处寒风舔着他的脖颈过,冷得言冰云的心脏都要蜷缩一处。

  

 言冰云缓步走到墓碑正前,蹲下身去,见上面还有好些方燃完不久的清香柱,想来这坟茔是常有人来祭奠清理的,当然若要推想这坟冢若还有谁能有如此心思打理,那当只澹泊公一人。

  

 想到那人定会在这碑前絮叨上半天言冰云便不自觉提了下嘴角。看着厚灰上的几株赤香柱,言冰云也从提篮中拿出三柱清香,点燃了朝着坟茔深深揖拜了三下才郑重地把香火插入碑前的土中,清酒与新果也供好。

  

  又站了好一会言冰云才像刚缓过劲来叹出话语道:“院长,好久不见......原谅下官迟迟方敢前来祭拜。我这个月就要告病退隐了,想着若再不来便再无机会拜谢您的恩情。无论您是否原凉我之前所为,您从来都是我最敬重的老师……大战过后,全然都如业果报应,您舍身庇护的鉴察院如今依旧肃然于世,依旧是庆国精神之根本。”言冰云停了会,在那碑前的酒杯中又斟了一次,换了轻语苦笑喃,“欠命的命还,欠债的也忧疾缠身…”

  

  眼无定视散散忆了些过往的事,讲了一段或觉有些累了,言冰云索性拢了拢长衣坐下碑下的一处,那处已被之前探视的人压出了形。想到这是谁坐过的,坐下的瞬间言冰云忽而有些措不及防地被慌张淡淡冲粉了脸。怕被泉下人看穿似的,又慌忙吸了口气稳住心绪。朝着和墓碑同样的方向看着换了新貌的京城。许久才叹出与那直接换了新朝之人相关的事,端得一副就是论事的理智模样,全当方才乱了他心思的不是同一个人。他叹道:“如今庆国更甚于前几朝,运行良好。可如今只一让人稍觉遗憾的点是,范闲也要隐退了,他有革新时局之能,是庆国仅有的大贤。无忧无虑虽说是他的性子,可这对对庆国百姓而言仍是可惜了......"说着,又像想到了什么低头笑笑,“范闲常笑我爱操心,现在想想也确实如此。如今不在其职也难谋其政了,庆国的百姓如何也非我如今能想的了。”言冰云眺看了一眼远处的都城,萧瑟寒气下万里皆是晴空,已至晌午,城里炊烟袅袅而起,城缘处茶寮旗帜展飞,一派欣欣向荣。

  

“应当会好的。”言冰云独自沉吟了片刻,拿起银壶往那杯中再斟了一次。而后一手拿着银壶,一手捧起杯子,朝着那墓的方向又一拜,“敬您。”言罢歃了杯酒于地,回手又仰头提着酒壶喝了一大口,辛辣酒气上涌,微咳了一声又生生忍住。

  

  言冰云笑出了声又很快淌出泪来,一阵寒风过,那香火燃得盛了,若是坚信上天有灵,那如今也算的上是求得了院长的原谅罢?虽说他从不曾对言冰云有所苛责。可即便如此陈萍萍之死言冰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恐怕常来此独坐那人也定是不曾对他有过谅解。

  

  

  

  

言冰云到范府时正撞上他们热闹时候,这府中上上下下都装点了红妆,就连这院中的枯树也绑上了无数红绸,远着看就像在寒冬中开出红灿灿的花儿。

  

  大东山事件后,庆国便在范闲的运筹下换了新君,为远离一向深恶痛绝的朝中是非,范闲推举了李承平为新任国主。劳苦功高在新朝伊始显然不是什么好事,而范闲在清算好老庆帝的所有后也想尽快归隐田园,为向朝中那帮老顽固表明不会拥兵自重,他便也散了大军,并把所得兵符都移交了皇城。

  

新帝为表彰范闲所作,自然也以君主的身份赏赐了范闲许多,而晋封柳思思为郡主便是其中一项。作为范闲的入室弟子李承平自然是知道范闲所想的,晋封柳思思不过是这皇恩浩荡的第一步,更重要的目的是给她一个足够尊贵的身份将她风风光光赐婚与范闲。

  

  此前范闲为败老庆帝南征北战,统合势力,当言冰云处在战局相对平稳的京都为范闲做着内应时范闲那艰辛的一程都是柳思思在他身侧照看陪伴。所以这样的名份给她当是合情合理的。这些事即便范闲不说,连同李承平在内的追随过他的人也会为他这样安排,功成名就时,宜家宜室。

  

言冰云便是在知道赐婚懿旨下达范家时做出的归隐决定。只觉着是时间到了,为臣之道为国为民,十多年为官所做虽算不得尽善尽美,却也当得无愧于心。半月前他便向范闲提了辞呈,朝廷虽有新君,但李承平还为君尚浅,他的许多政事还会与范闲商讨。心想着向朝廷递辞倒不如直接找范闲了当,况且范闲仍是鉴察院的实际掌权者,移交检察院的相关事务时仍是绕不开他。

  

可意想不到的是每每言冰云递上辞呈,范闲均以新朝伊建百废待兴,人手不足为由将其驳回。言冰云也曾到检察院找过人,可范闲却又以辅佐新君为由称忙不见。言冰云知道他如今归隐心切那还顾得上新君臣民,怕只有那红妆才能分得他一腔心思。

  

无奈言冰云只得将请辞缘由和盘托出。除却深觉想做之事均已完成八九,还因这身体自北齐归来后未得善养已每况愈下,如今拖着这病躯唯恐朝廷所托之事不得尽善。更深层的缘由言冰云只寥寥写了几句——已心埋芥蒂,余力恐难及。道且不同,何以谋?——他知道范闲会懂,关于那些因道不同而导致的可见后果,多说反倒觉得矫情。

  

  本以为范闲会念在言冰云为国劳碌许久身体抱恙之由同意他的请辞,可出乎所料的是言冰云在家等来的不是范闲的同意,而是他浩浩汤汤带着十数位医学大家闯了他言府并不顾言冰云挣扎反对,最后仗着自己武功了得,点了言冰云的穴位又让那些大夫里里外外给他诊了一遍,他甚至为此特地开了一个研讨会并最终为言冰云制定了一整套调养计划。

  

此事也因当事人是范闲且他过于离奇的举动而传扬京师,旁人都道范闲爱贤心切,言冰云只觉得那人还似从前那般任意妄为,北齐带伤回来时他也是这样兴师动众。当然言冰云最后还是未得范闲同意,每日还平白多了一大碗黑苦的药。

  

言冰云自然也想过要递上一纸辞表便随性远去,两个几近而立之年的人你来我挡的只为这种事反倒显得可笑。只是不管怎么说两人在北齐也有过出生入死,后来打倒老庆帝倒也算同舟共济的经历,即便真要任性遁去,当面说一声总是要的。

  

可真当走到范府,看到府内洋溢着的喜庆,不断奔波忙碌的各类身影还有这满眼的红色,不知为何言冰云竟有些恍惚了。或许是因为多年的书信往来,即便一直未能见面仍是通过字里行间知了彼此,左右在同僚之上又多了些难得的情谊,此去两厢告别,此后山水遥遥也不知是否还能说上几句话。

  

  似乎是看久了这黑压压攒动的人与这四处弥漫的红让他本就残破的身体产生了些许不适,这鲜亮的颜色和这过分的热闹开始让他有些透不过气。言冰云按了按太阳穴,掀开车轩帘子招手叫来了随行的小斯。

  

  

  

范府一扫之前的阴翳之气,似报复似的狠极了的热闹起来。府门前竖着一架梯,几个小厮紧扶着底部,范府管家正站在一旁叮嘱几个拿着一副篆刻着“范公馆”字样的牌匾的下人要小心行事。牌匾上那镶金嵌玉的装饰寓味着这物什来历不俗。许是在这范府迎来送往久了便练达了一身耳聪目明的本领,那管家像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府门转角处,只见一辆灰蓝底的马车正隐在大石狮之后,那车十分简单难怪它出现时他未能留意到。可任凭他拥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实难想起这是哪个府上的车轩,范家平日往来的都是些达官贵族,即便没落时也未曾有素衣,这类简朴的车轩装造倒是未有见过。直到马车帘子掀起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眼尖的管家才想起这是与自家大少爷交情颇深的言家公子,提着长衫便快步迎了上去。

  

“小言公子驾临,有失远迎。”管家到车马前行揖礼迎接,言家的随从们则朝他鞠躬回了礼。庆国一向讲究尊卑有序,按理说,迎世家公子朝廷官员应行作拜礼,意敬长上。可范家自范闲做了家主后这些繁杂的礼仪便被废除了,他向来对他母亲叶轻眉的理念多有遵崇,虽常看似嬉皮笑脸,却在能管辖范围内把人生而平等贯彻至之。

  

  自那次私藏范闲且在他的示意下看完了叶轻眉给老庆帝写的折子和书信,对那些大胆,不,应当说大逆不道的设想也多有涉猎,可毕竟他是在传统苛礼下成长的,实难全部认同。即使不尚能理解但言冰云也会尊重范闲的做法,就像如今他府上的管家未依礼法行礼他也不想多加苛责,只颔首回道;“无妨,我来找范闲。”

  

“大少爷在西厢会客,我现在带您过去。”

  

厢房多是官家待嫁女子的闺房所在,范府此前的西厢房为范若若所住,如今若若已然嫁入王府,这处一般会空置,而今能用起来自然不会是普通人能住得的。推想了会,又被那府中的红晃了眼,想了片刻,言冰云还是摇摇头说:“不,不用了。麻烦刘管家帮我把这封信交给范闲。”

刘管家恭敬接过信并承言会尽快交到自家少爷手中。言冰云道了谢,也不在做过多停留,让车夫使了车便往外走。那去的方向决然不是言府,尽管疑惑刘管家也未多探究,只是把信揣到了袖中回了府。

  

阁中范闲送王启年与王十三郎等人离开,此前几人开会商讨了与朝廷的权力交接及隐退后的安排问题。临行时杨万里面有忧色,几度看向范闲却又有隐忍不敢言之态。范闲一早发现,几次想等他开口,可这老实人一而再地错过。无奈,范闲只好半嫌弃又半好奇地先开口道:“杨万里你有事就说,别一副像吃了屎的样子。”

  

杨万里左右看看,颇为为难地开口说:“……我也知道不合适,但我还是要说一说。大人,户部上疏今岁寒冬来得比以往早许多,北部几个郡县都已经下了雪,京都昨夜也下小了一场,都城地势低太阳一出来就都消散了,多数人不知。庆国偏南,这类气象户部称恐为灾患……大人,要不然您还是等过了明年再推吧。”范闲了然,难怪他要支支吾吾,前脚上头才安排好了归隐,如今又拿些民生之事来搅扰,这真不免被人骂成是不懂人事。

  

“你说些啥呢?这要管也是朝廷的事儿,跟我们大人说得着吗?你还嫌朝中那帮老贼的嘴不够碎吗?再说了,这瑞雪兆丰年,你懂啥。快走吧。”一旁的王启年攘了攘杨万里,也不顾对方还想多说的挣扎,揽着他便直往外走。

  

  范闲没做表态只是跟在后面送了一段,王启年前半部分说得很对,如今他要隐退这些事少管就能少些麻烦缠身。不过王启年后面所说他又并不赞同。南北作物种类不同,这场大雪对地理位置偏南的庆国多数地区来说不算得什么好事。其实这类气象异常,范闲清楚庆国来年必遭祸患。

  

可追随自己的人都趟过太多次鬼门关,如今也该是享福的时候了,范闲并不想为自己以及他们再添祸端。

  

当然也会有人爱操心,如果那位偏爱白衣的小公子如今在,他定会拉着自己说上一番“以民为重”的大道理。想到他会认真又生气地看着自己的玩世不恭却无可奈何的模样,范闲不禁笑出来。可惜他身体遭了罪,且屡次要提辞职,范闲如今都不敢见他。范闲想过些时候便要离开京都,不知到时能不能说服他跟着自己走,毕竟他的身上的病还是自己最清楚。

  

  

范闲想了一段,被寻来的管家拦住:“少爷,方才小言公子来过,这是他给您的信。”

  

“小言?”范闲接过信,也不急着打开,而是先看了管家的身后,却发现再无一人。“他人呢?”

  

“只给了信便匆忙离开了。”

  

范闲拆了信,看到页头辞表二字便邹了眉。往下读多是往常告辞之言,范闲也没多想,他之前就没当回事,如今也不会随他拖着病体乱走,大不了派人把人截回来就是。可看到信末,言冰云特添了一句。

心有芥蒂,道且不同。

  

无需言明,范闲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关于陈萍萍之死,关于隔了两个时空的信念,这之中任何一项都会是分道扬镳的导火索,这又如何强求?范闲深叹了口气,无奈对着那几双好奇的眼睛低声说道,“小言辞官离京了。”

  

众人也不算多惊讶,毕竟言冰云要辞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不是范闲诸多借口拦着他月前便早走了,毕竟他之前站在老皇帝一端就已然要知道最后必定是众叛亲离。但惋惜之情还是有的,毕竟他是不可多得的筹谋之才。

  

“他这种无情无义之人有何惋惜,走了才好。”影子冷冷放了句话,向范闲作了揖拜便跳上房顶不见了踪影。王启年见形势不对,便主动叉开了话题,后来几人又聊了几句便也做了别。

  

范闲送走他们后站在原处久久立着不知想些什么。柳思思从厢房出来见了范闲,以为他是议事乏了便差人拿来了茶水走到他跟前,身子下蹲请了个福安,道:“少爷,这是您最爱的茶,喝些罢,解乏。”

  

回过神范闲把言冰云的信放到胸前的衣襟。看着柳思思请安的模样,把她扶直调笑说,“老太太让你到宫里去几天就是教你这东西?”

  

柳思思伸手点住范闲的嘴,小声嗔道,“可不许叫太后老太太,叫人听去不好。”范闲把柳思思手取下,边走边说,“不是说在家正常相处就好了吗,不必拘束于那些个繁文缛节。麻烦。”

  

“毕竟是传统之礼,还是要讲究一些的。”柳思思跟在范闲身后小声回道。

  

众多红颜能陪他走到现在的也只剩柳思思了,对于她范闲是感激的,一直把她当妹妹疼。知道她是这边传统教育长大的孩子范闲也再不多说什么,只要她开心就好。也不能是每个人都能像那位小公子那样仅看了叶轻眉的书信便能思之行之。

  

  

  

  

冬日天幕下得早,忽有几片飞雪飘下,或许是上天也瞧见了这人间几载的满目疮痍,不忍观望,要为庆国落一场白霜将过往的一切埋于地下。

范闲坐在窗前喝着温酒,旁处沸腾的梅酒香晕出来涤荡出莫名有些惆怅的心绪。

  

时至今日范闲自认为已妥帖安排好了一切,那些该还的已还,该死的,分明报应。可有一人,范闲至如今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挚友,是政敌,是知己,是该永久珍藏的、却也永不可同行。

  

范闲把胸前的信拿出又细读一遍,不看内容,只看字。那宛如瘦金的隽永字体,范闲一个一个细细去看。看久了仿佛能见他在江南的竹蒿下摆荡过斜风夕阳,在水乡古城的暮雨中长剑起舞。

  

可如今两厢别离山水迢迢,往后大致只可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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